一年后，回想起那个在酒店门前穿着阿森纳制服的男子，依旧能被他神乎其及的表演折服。虽然一同挤在等候球星签名的人群中，我们的经验和气场却完全不在一个维度。
那天，人群中的我意识到两件事：第一，在任何有可能得到签名的场所都出没着成群结队的签名贩子；第二，永远别拿自己的爱好挑战别人的饭碗。
一、酒店
年初某日，北伦敦的寒风掠过“天使”地铁站口的玻璃门，一路呼啸着席卷至不远处的希尔顿酒店“天使”分店门前。时间不过是清晨八点整，酒店门口的停车场就已经出现了不少手持球衣、缠着红白围脖的人。不久后，几个酒店保安搬来一串“L”型铁栅栏，以确保扩张的人群不会堵在门口。人群因此更加躁动——这意味着，阿森纳球员马上就要出来进行赛前散步了。根据惯例，赛前散步结束后，球队会随机指派两个球员来给球迷签名。
天刚破晓，便有几位虔诚的球迷抢到了栅栏后第一排的黄金位置——他们来自中国、日本和东欧，没有一个本地人。对这些远道而来的游客来说，为了得到和球星签名拍照的机会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。正当大家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时，一个身着阿森纳全套制服的年轻男子大模大样地从酒店正门走出来。他背着手在栅栏前走来走去，不时安抚球迷的焦急情绪。他甚至提前放话道：“今天出来签名的球员是2号和33号”。此言一出，几位沉醉于卡拉菲奥里飘逸发型的东京女孩不由得尖叫起来。
突然，两个本地壮汉出现在人群之中。他们蓄着浓密的棕黄色胡子，大冬天的还要撸起袖子炫耀胳膊上的游龙纹身。然而，没人给他们插队的机会——再怎么威慑也没用的，世界上任何角落都得讲个先来后到的道理。出乎意料的是，两个粗人间却夹着一个可爱的金发小男孩。管事模样的年轻人看到后，便娴熟地引导人群让开一条路：“女士们先生们，劳驾，请优先给孩子一个机会。”两位自称孩子伯父的壮汉同样轻飘飘地占据了第一排的位置，并给年轻人点了一根烟。
人群继续等待着。
九点五十分，球员即将出现，等待的球迷开始骚动起来。年轻男子熄灭了烟，面容威严。他喊道：“再吵的话，签名就取消了！”
九点五十一分，人群安静下来。
九点五十七分，壮汉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栅栏间推出一条细缝。
九点五十九分，阿森纳助理教练斯图伊文伯格第一个走出酒店。同时间，全副武装的年轻人迅速钻入栅栏缝隙，来到了壮汉中间。随即，一个和年轻人着装相同、眼神却更为坚毅的管事人走了出来，掷地有声地对球迷们宣布：“今天为大家签名的球员是6号和49号。”
当群众还在疑惑卡拉菲奥里究竟干什么去了的时候，方才的年轻人已经从怀里掏出一个巨大的笔记本，里面每一页都贴着提前备好的球衣印号。他娴熟地翻到加布里埃尔和刘易斯-斯凯利所在的页码，而两个壮汉则把早已准备好的马克笔递给了他。
没办法，人家是有备而来。
二、工作
经过累计约一周的跟踪，我和球场周边的签名贩子均混了个脸熟，至少不会再轻信栅栏前制服男的鬼话了。我开始发现，这群像膏药一样粘着球员的签名贩子和其他生意人并无太大区别——他们有独立的，有成组织的；有满脸青春痘的，有胡须花白的；有的贩子健谈异常，有的则骄横跋扈。这批人像蛛网般缠在任何可能有球员出现的地方，凭着热爱与狡黠为每一次签名机会奋斗着。而对于毫无签名经验的游客来说，只需要跟紧贩子脚步，基本上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。
贩子的工作装备
小时候老师总教导我们：“考试不带笔，就像战士上战场不带枪，医生动手术不带刀。”对一个职业的签名贩子来说，蹲签名的时候如果不带号码薄和马克笔，就只能沦为和普通球迷坐一桌了。马克笔大家都熟悉，但这个号码薄究竟是干什么用的？首先它长这样：
号码薄往往是一个很厚、很大的笔记本，里面每一页都贴着从1-9的球衣号码（往往每页贴两个相同数字）。贩子会请球员在这些号码上签名。
为什么贩子非要大费周章地制作号码簿，而不是直接带球衣来签名呢？其实这中间充满门道。
其一，球衣不方便批量携带。试想：倘若贩子从一个亚麻布袋子里掏出十几件球衣，一件一件让球星签名，他们会有耐心一直站在那里吗？显然不会；但倘若直接把贴得平平展展的号码呈现给球员，相当于是帮助他们提高签名效率——对方也就愿意给贩子多签几个。
其二，号码簿能带来更高的出货率。上文提到，每一页都贴有两个相同的数字，如果将本子摊开，球员眼前便会出现四个相同的号码。例如，签名的球员是曼联队的13号多古，签名贩子就会翻到贴满数字“3”的那一页，如果多古耐心地在4个数字“3”上都签上了名字，贩子只需再找4个没有签名的普通数字“1”和亲签过的数字“3”合体，就能成功拼贴出四件多古的签名球衣。
要特别小心：撕号码时一定要保证号码的完好。
其三，因为赶时间，球员可能会在球衣的任何一个角落签名。但是，在签名球衣的市场中，签名所在的位置也是影响售价的。为了方便装裱，位于背号正下方、在背号上面的签名往往更受欢迎。所以，如果确定需要背号上方的签名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只带着背号。
不过，总有客户不喜欢这种“预制衣”。部分死忠球迷追求的是拥有全队球员签名的“大满贯”战袍——小小的号码上面自然放不下如此多字迹。为了保证球员的签名不至于东一个西一个，贩子们又发明了一种可以把球衣的某一块布料箍起来的圆环，将签名的区域局限在几平方厘米之内。
训练基地
通勤成本：★★★★
签名难度：★★
潜在风险：★★★
签名体验：★★★★
对球迷们来说，训练基地大门口可能是最佳的签名场地了。您只需一大清早到基地门口摆个马扎等训练结束就行——倘若运气好，稍后不仅能拿到球星签名，还能获得合影机会并暗暗记下每位球员的车牌号——这可都是将来入职《太阳报》的必考题啊！
对于职业的签名贩子来说，训练基地可不能算是最理想的工作环境。面对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通勤。由于俱乐部训练基地需要较大的占地面积，因此多设在地价较低的郊区。这可对没有代步车的小喽啰们不太友好。确实，有的贩子会开车到基地门口蹲守——但倘若基地看门大爷心情不好选择清人，这来回的汽油可就白烧了。此外，和球员拍照对贩子来说毫无吸引力，他们只需要拍摄球员在球衣上签名的视频作为佐证材料，至于背景是酒店还是汽车根本不重要。至于球员嘛——球员也不会愿意跟贩子照相的，那几张脸早就看腻了。
然而，蹲守训练基地算是能开出保底的一种选择。那么多奔驰保时捷路虎宾利中，总会停下来几辆友善的汽车吧。有人说，真正厌倦签名的球员早都从基地后门偷偷溜走了。不过，所谓“保底”也只是针对多数俱乐部的球迷——例如，阿森纳主帅阿尔特塔在去年便禁止了基地堵车要签名的行为。从此，那些在伊斯灵顿出没的贩子彻底从科尔尼消失了。
定点酒店
通勤成本：★★
签名难度：★
潜在风险：★★★
签名体验：★★
比赛日头天夜里集体入住定点酒店是不少球队的选择，而球队定点酒店的所在地早已不是秘密。对于球迷或贩子来说，蹲在定点酒店要签名好处多多。第一，酒店大堂是一个室内空间，无需担心室外的烈日或寒风；第二，定点酒店意味着信息透明，球迷只需要打探出酒店位置后，在规定时间内前往即可；第三，球队往往会在定点酒店组织官方允许的签名活动，更大程度上增加了签名成功的概率。此外，酒店的位置一般离球场不远，无谓的通勤成本也大大降低了。
贩子们是如何在酒店争抢到有利地形的呢？除了上文提到的“带孩子”签名法，更有人会想方设法搞到一张作废的酒店房卡，伪装成酒店房客在大堂转悠。
此外，球星们进入酒店的方式也各有不同：有人喜欢走正门，有人喜欢走侧门，有人进入酒店第一件事必须是上厕所。深谙球员生活习惯的贩子们会根据眼下的签名任务，抢占最好的签名点位。
虽然在酒店蹲签名是官方允许的活动，但并不代表没有任何潜在风险。倘若聚集的球迷过于热情，安保团队有可能随时取消签名活动。这对远道而来的球迷来说最多称得上“大失所望”，而对有备而来的贩子来说可就成“灭顶之灾”了。签名活动的取消无异于一整天的效益飞了。某次签名活动取消后，球迷们纷纷骂骂咧咧地四散而去，唯有一个可怜的贩子驻足原地，满心苦闷无人诉说，在凛冽秋风中问天问大地。看到这悲情一幕，我也对他们化装成工作人员维持秩序的行为多了几分理解。
球场出入口
通勤成本：★★
签名难度：★——★★★★★（视球队而定）
潜在风险：★★
签名体验：★★★★★
倘若您支持的是世界闻名的大俱乐部，想堵在球场出入口等签名几乎是白日做梦。球队有一万种方法绕过狂热的粉丝把球员送到家里。不过，倘若您支持的是中小规模的球会，球场出入口将是最为理想的“狩猎地点”。
坐落于泰晤士河畔的克拉文农场不仅有最佛系的球迷，更有最佛系的保安。比赛结束后，无论输赢，主队球员都会大摇大摆地从球场出口走出来，耐心地和球迷近距离互动。一般情况下，签名都是最基础的要求——只要你愿意，合照乃至拥抱统统不在话下。
富勒姆主场能提供如此福利是多方因素叠加的结果。佛系的球迷通过了安保经年累月的考验、老旧的球场导致球员的车辆无法在地下停放、小球会的规模控制住了球迷基数——一群拥有素质下限和小众信仰的人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平等地狂欢。而对于签名贩子来说，每个球员、每个球队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标价。相比于明星球迷签名的市场价值，他们会果断舍弃所谓的“社区氛围”或“签名体验”。因此，在小俱乐部门口很难看到贩子的身影。偶尔可能有那么零星几位——那只能说明有顾客在网络上下了“冷门球员”的订单。
马路
通勤成本：★★
签名难度：★★★★
潜在风险：★★★★★
签名体验：★★★★★
马路，这一“小众变态”的签名点位只有最疯狂的贩子才敢尝试，稍有不慎就有见贝利的风险。
比赛结束约一小时后，载着球员的车子会一辆接一辆地从球场驶出，来到大马路上。把球员车牌背得比初恋电话号码还熟的贩子们会在此时一拥而上，趁人家等红灯的间隙把车子一围，一边高唱球员个人chant，一边群魔乱舞地敲击车玻璃。倘若比赛顺利地拿下，心情大好的球员也许真的会打开车窗给贩子签几件；倘若比赛输了，那些车窗一定是焊的比保险库大门还死；绿灯一亮，司机便会一脚地板油扬长而去。然而，疯狂的贩子可不会轻言放弃。总有人锲而不舍地在马路上追车，从一个路口追到下一个路口。这种危险的尝试实则是一场同情心的博弈；贩子深知，总有心软的球员会在车子驶离球场五里地后，发自肺腑地被身后的“长跑运动员"感动，摇下车窗满足自己的要求。但世界上总有些铁石心肠的人。有一次，一个贩子去追车，他的朋友则在球场附近的酒吧等他。一个多小时后他两手空空地回来了。朋友问他怎么最后也没签到，他两手一摊表示车子上高速了。
有时候，散场的马路上还能偶遇一些球队名宿。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——老谋深算的贩子们会随身带一些队旗、光版球衣之类的东西，以备偶遇名宿之需。
三、利益
签名球衣市场是一个巨大的黑洞，充满了诱惑和欺骗。对那些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去球场朝圣的球迷来说，最好还是通过icons、EM、All Star、Panini等正规签名球衣网站消费。这些大公司会定时举办球员亲签会，搭配看起来就权威的各种证书、防伪码来自证货品的真实——他们根本不需要派人在酒店门口蹲着。
显然，球场周边出没的小贩子自然不代表这些大公司。为了证明签名的真实性，他们只能高频率在网站或社交媒体上发布球员签名视频，并在文末神秘地附上一句：“存货已经不多！感兴趣者请私信询价。”
小小的贩子不得不在正版球衣签名商的视野盲区中夹缝求生。获得竞争力的方式只有一个：帮家人们把价格打下来。一件最普通的签名球衣（非新赛季球衣），仅需60-120英镑即可购得。要知道，很多新赛季的光板球衣都不止这个价。这下就会有人起疑心了：签名球衣如此便宜，贩子们是怎么赚钱的？难不成卖的是山寨货？
在了解贩子的财富密码前，我们需要明白：签名球衣本身就是一个暴利行业。球星花两秒钟在一件衣服上画几笔，就能为大型签名球衣机构获取200-300镑的利润。而对于生活在底层的贩子来说，能把一件签名球衣的利润维持在50镑左右就已经很满足了。这点利润可不仅仅来自贩子们的体力劳动，上文提到的球衣字号便是贩子谋取利益的途径之一。
在球迷官方商店中，球衣印号服务的价格大约在10-20英镑之间；倘若贩子天天从官方商店买印号球衣拿去签名，早就破产了。事实上，通过网络购买等渠道，单购入一份官方字号大约只需要6英镑；而单购入一份山寨字号大约只需要1英镑。贩子们会选择哪种渠道购入，想必大家已经了然于胸。有一个很有趣的事实：当顾客们只关注签名本身的真假时，就会忘记关注球衣其他部分的真假。相比于自带着官方印号球衣去排队签名的普通球迷，贩子光在号码这一点上就赚了大约15英镑。
那么球衣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？还是那句话：肯定不是花90英镑从球迷商店买的。如果球衣是正版，那一定是通过渠道批量购买或在打折季购得的；价格可能会在20英镑浮动甚至更低。倘若球衣本身就是泰版或山寨货，那利润更是能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了。
仅通过拆分球衣元素获取利润依旧不够。“装裱”更是贩子获取巨额利润的手段之一。在贩子经营的网站上，一件帕尔默的“签名球衣”仅需75英镑即可获得；而一件努涅斯的“装裱签名球衣”，价格即飙升至250英镑（按影响力，帕尔默的装裱球迷价格只会更高）。也就是说，把球衣放到一个带塑料版的木框子里面，就能得到额外的175镑。至于框子、塑料版、人工费的真实成本，那简直不敢细想。
除了带球衣外，有些贩子还会带着照片或球星卡来蹲签名。总会有人在拥挤的市场竞争中，想方设法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。
在贩子心中，每个球星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价格。球队领袖、当红炸子鸡、退役传奇的签名球衣，起价至少是120英镑，某些甚至能达到300英镑。至于那些表现低迷却乐善好施的“滥好人”——恨不得给路边的树都送签名的平庸球员——他们签名球衣的标价就有些尴尬了——30-40英镑就能拿走，甚至可能会被当成赠品。
某天，一个贩子在人群中向众游客炫耀自己的签名经历，谈到某位“最容易获得签名”的球员时如此说道：“说真的，他的签名我都不稀罕要，白送你都行。”游客惊呼道：“真的吗？”他收起笑容说：“开玩笑的”。
四、结语
作为游客，在第一次遇上签名贩子时，不免有些原始的畏惧和厌恶：总感觉这帮人不过是些本地油子，靠着区位优势和坑蒙拐骗发财，多半不是什么好人。但倘若您多去蹲几次酒店、追几次汽车，就会发现这批人和普通人区别不大——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，朴实中带些狡猾——我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人家是靠这个吃饭的。
在球迷圈子里有句话：跟着贩子走饿不死。本地的签名贩子虽然经济上称不上富裕，但他们为自己能天天接触球员而感到优越。他们最喜欢干的事情，就是和一同等待的外籍游客吹牛。“我跟你说，这个球员人不错，估计会给你签。”“他啊，悬了，这家伙我等了五个月才搞到一个签名。”“你最好去残疾人通道那边等着他，他只走那边。”“他给你的签名太敷衍了，是简写，看我这个多好。50镑要不要？”……多少签名圈大佬的第一次启蒙，都是从贩子这里听来的。
贩子也并不全是善良健谈的引路人。有一次，一个球迷向贩子打探球队打客场时下榻的酒店在哪里。贩子为了能在这个带点保密性质的地点抢占到有利地形，给对方胡诌了一个地址。谁知这个球迷后来通过朋友打听到了正确的地址，不久后二人在酒店大堂再度邂逅。尴尬的空气中，唯有相视一笑。
有人好奇，鉴于每天的工作就是和球星见面签名，贩子心中还会存有那份属于球迷的激动和快乐么？事实上，对初次朝圣的球迷来说，对球星祛魅都是一个很快的过程。因为太多球星都会选择无视签名请求了：当他们戴着耳机、提着爱马仕手袋、低着头从身前经过时，甚至不会看一眼你的牌子上是不是写着“我得癌症的太爷爷是你的粉丝，请给我签个名”——每个球迷都认为自己对球星的爱才是特别的，而前呼后拥的其他人都是心思不纯的机会主义者。事实上，贩子们对这点更是深有体会。
对签名贩子来说，球星是否停下签名早已不是梦想的归位，而是午餐的着落。他们也许对球星的光环脱敏已久，却依旧为天天蹲酒店、追汽车而乐此不疲——这一点能在他们跟游客炫耀业绩时显露无余。罗曼·罗兰说过：“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，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，依然热爱它。”您大可以说贩子们热爱的不是生活，而是钞票。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有选择谋生手段的权利，能够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愉快地讨饭吃本就是一种幸运。再说，我们之中有谁又不热爱钞票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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